委員會的重要軸心:連結微觀與巨觀的教育政策生態分析

2025-11-18

        委員會的核心職能,並非僅是單純地回應會員的陳情或處理勞資爭議,其長遠的目的,是在建立一套能有效連結微觀現場與巨觀政策的分析軸心。

        許多工會夥伴都很常會面臨一個兩難:當會員有個別問題跟你求助時,你應該要幫到什麼程度?實務上,如果沒有劃下一條界線,工會基本上會變成「客服中心」或是「委任出氣公司」。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子呢?

        當一個會員帶著具體的、個人的、充滿情緒的困擾前來求助時,對於任何一位有同理心的工會幹部而言,拒絕或劃清界線都是非常困難的。個案是活生生的人,他們的問題立即且可見,解決它能帶來最直接的回饋——對方的感謝與問題的暫時平息。這種「做點什麼」的迫切感,往往會凌駕於「思考長遠策略」的理性,讓我們優先投入資源去處理眼前的危機。


個案服務與制度改革的兩難

        在現代社會,人們習慣了「付費換取服務」的商業模式。許多會員在繳納會費時,潛意識中會將工會視為一個類似保險公司或電信公司的「服務提供商」。他們的期待是:「我付了錢,當我遇到問題時,你就應該要幫我解決。」這種消費者心態,會不斷地將工會推向一個被動回應、滿足客戶需求的「客服」角色。這是一種不健康的會員心態,請參考健康的工會會員心態。因此,如果工會沒有主動去扭轉這種認知,而是順應這種期待,自然就會陷入無盡的服務循環中。

        此外,處理個案往往能帶來立竿見影的成果。像是調解一場勞資爭議、為會員爭取到原本該有的報酬等,這些都是具體、可量化的「戰功」,能迅速建立工會幹部的成就感也可以在在會員中的聲望。相較之下,推動一項政策或法規的修改,過程漫長、抽象且充滿挫折,成果往往在數年後才會顯現,甚至難以歸因於單一工會的努力。

        在這種情況下,組織很容易會不自覺地「選擇」投入在能快速獲得回報的個案處理上,而將需要長久耕耘的政策研究工作不斷延後。但這樣的工會經營,是沒辦法讓工會強大,也無法有效的改善整題勞動環境。


掙脫服務模式,走向組織模式

        任何組織的資源(包含人力、時間與經費)是有限的,當所有資源都被投入到永無止境的個案處理時,就沒有餘力去進行更根本的制度研究與倡議。這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:「因為制度不改,所以個案層出不窮;因為個案層出不窮,所以沒有心力去推動制度改革。」

        更嚴重的是,上述的「客服模式」會讓會員的集體力量陷入沉睡。會員會習慣性地將問題「外包」給工會幹部,自身則成為被動的旁觀者與等待服務的客戶。工會的強大,從來不是來自於少數幾位菁英幹部的能力,而是來自於廣大會員的集體意識與行動意願。一個只提供個別服務的工會,就像一支只有將軍沒有士兵的軍隊,看似專業,實則脆弱不堪。

        因此,委員會的專業性,正體現在如何有意識地掙脫「服務模式」的引力,轉向「組織模式工會主義」。當我們在接觸個案時,其首要目標不再僅僅是「解決這個問題」,而是要思考「如何透過這個問題,來組織更多的會員,並提升會員的集體力量」


那個別會員的問題難道就不處理嗎?

        也會有伙伴會有這樣的想法,當我們都在經營長遠的政策,難道就不處理個別會員的問題嗎?當然不是!

        微觀層面的個案處理,是工會組織的根基。當一位教師因超額授課、不當解聘或校園霸凌等問題前來求助時,工會必須提供最直接且有效的支持。這如同對眼前的求助者伸出援手,每一次的成功介入都在為工會累積最寶貴的資產——會員的信任與組織的向心力。若忽略這些來自現場的真實呼救,工會將淪為空談政策的空中樓閣,失去與會員的連結,最終動搖其存在的正當性。這些個案,是工會感知教育現場問題脈動的最敏銳觸角。

        然而,若工會將所有精力與資源皆投注於永無止境的個案處理,組織將很快陷入「窮於應付」的困境,治標不治本。


委員會的專業職能:連結微觀與巨觀的政策生態分析

        我用一個簡單的比喻。當你有一筆金錢,你會想要直接提供給眼前的乞丐,還是你會想要提供給有能量有信譽的慈善組織?

       這沒有正確答案,只是凸顯兩個重要的元素:「聚焦於眼前的微觀現象,還是應該要省思背後更大的社會結構性問題?」如果都把資源用於眼前的乞丐,不去思考如何改善貧窮的社會結構性因素,結果便是同樣的問題在不同的人身上反覆上演。

        委員會的專業性便體現在此:我們必須扮演一個有效能的組織角色,從大量(或具代表性)的個案數據中,進行歸納與分析,辨識出超越個體的普遍「樣態」。例如,當多個學校的代理教師都面臨聘期不完整的困擾時,問題便不再是個案,而是一個指向中觀層級(地方政府行政規則)乃至巨觀層級(中央母法授權不明)的系統性警訊。

        這是委員會幹部最重要的能力。面對會員的陳情時,不能只停留在「如何解決這一個人的問題」,而要多問一步:「這個問題的根源是什麼?它是不是一個普遍現象?」

        實際上要連結微觀與巨觀的政策生態並沒有一定的步驟與做法,但有幾個重要的原則與方法可以參考。

1.系統性的個案紀錄與數據化。

       委員會不能僅僅滿足於「處理」完一個案子,而是必須建立一套標準化的紀錄機制。這套機制除了記載人事時地物等基本資訊外,更關鍵的是要包含:資方的論點、我方採用的策略、相關的法規條文、最終的和解或判決結果,以及個案的關鍵轉折點。當這些質化的敘事被結構性地記錄下來,它們就從單純的「故事」轉化為可供分析的「數據」。唯有數據化,才能為後續的趨勢辨識提供客觀基礎。

2.趨勢辨識與歸因分析。

當累積了足夠的數據,委員會的專業職能便展現在從中進行質化與量化分析。量化分析可以告訴我們:「哪一類型的爭議在特定區域或特定時間內顯著增加?」、「涉及特定法規(例如《教師法》第16條)的案件佔比有多少?」而質化分析則深入探究:「在這些相似的案件中,資方最常使用的抗辯理由是什麼?」、「現行法規的哪個環節,讓他們得以如此主張?」這個過程的目的,是從紛雜的個案中,精準地揪出那個反覆出現的「制度性癥結」(Systemic Crux)。

3.政策生態系的定位與分析。

辨識出制度性癥結後,下一步是將其放置在整個政策法規的生態系中進行定位。這個問題的根源,究竟是出自於《教師法》母法的授權不足?是教育部頒布的行政命令存在解釋漏洞?是地方政府自訂的補充規定過於嚴苛?還是純粹是行政機關的執行裁量權過大,缺乏監督?對政策生態的精準定位,決定了後續倡議的對象與策略。將矛頭對準錯誤的層級或單位,只會徒勞無功。

4.建構具體的政策備選方案。

    委員會的最終產出,不應只是指出問題,更要提出具可行性的解決方案。這不是單一的「正確答案」,而是一系列經過評估的選項。例如,針對代理教師聘期問題,備選方案可能包含:

<方案A>(法律層次): 推動《教師法》修法,明文保障完整聘期。此方案效益最高,但政治成本與時間成本也最巨大。

<方案B>(命令層次): 遊說教育部修改相關子法或發布行政指導,統一全國標準。此方案中等難度,但可能遭遇地方政府反彈。

<方案C>(訴訟層次): 集中資源針對指標性縣市提起行政訴訟,爭取司法判例作為突破口。此方案更具機動性,但有敗訴風險且效力範圍有限。

<方案D>(累積能量):發動輿論戰與建立社會共識。此方案著眼於創造推動改革的有利環境,本身不直接改變制度,但為其他方案的成功鋪路。


教師組織委員會的運作節奏

        經營組織議題要看的是長遠發展,但也不代表立即性的問題不重要,我使用在時間管理上最常被談及的「時間管理四象限」來討論運作的節奏

第一象限:重要且緊急(危機處理)

定義: 必須立即處理,否則會產生重大負面後果的危機。

工會案例: 會員遭非法解僱、重大工安意外發生、資方片面宣布減薪、團體協約談判破裂在即。

特性:此象限處理的是已經發生的危機。壓力極大,極度消耗心力。

第二象限:重要但不緊急(策略規劃)

定義: 對於工會的長遠目標至關重要,但沒有立即的時間壓力的事務。

工會案例: 進行產業薪資結構分析、研究修改不合時宜的勞動法令、規劃年度會員培力課程、建立組織內部的幹部傳承制度、發展長期的政策倡議藍圖。

特性:此象限著重於預防、規劃與根本性的建設。這是讓工會真正強大的關鍵所在。

第三象限:不重要但緊急(干擾事項)

定義: 看似需要立即回應,但對工會的長遠目標沒有實質幫助的事務。

工會案例:回應非關勞動權益的會員抱怨、處理會員間的私人糾紛、參加無關核心議題的會議、被臨時的行政庶務打斷。

特性:此象限類似前述的「客服中心」,極易讓人產生「我很忙」的錯覺,但實際上對核心目標貢獻甚微。

第四象限:不重要也不緊急(浪費時間)

定義: 純粹消耗時間、毫無產出的活動。

工會案例: 無效率的內部爭執、瀏覽不相關的資訊、維持早已無人使用的溝通管道。


        委員會如果長期忽略第二象限,會因為沒有投入時間在「重要但不緊急」的策略規劃、制度研究與會員培力上,導致組織的體質脆弱,無法預防問題的發生

        這可能導致第一象限不斷爆發,由於制度性的問題(例如:不合理的薪資結構、過時的校內規章)沒有被解決,它必然會以「個案」的形式,在不同的會員身上反覆爆發。今天A老師遇到問題,明天B老師遇到類似問題。這些問題每一個都是「重要且緊急」的。幹部們可能每天都在救火,處理著一個又一個看似獨立的危機。當你處理完一個危機,精疲力盡時,下一個危機又來了。越是忙於救火(第一象限),就越是沒有時間去規劃消防系統(第二象限);而消防系統越是糟糕,火災就越是頻繁。用盡全力在處理症狀,卻從未有機會去根治病因。

        至於第三象限與第四象限的影響應該很容易預知,前者會讓我們變成一種窮忙的狀態,看似很努力實質沒貢獻;後者更是消耗組織與個人生命的能量,應該要極力避免。

        一個健康的、能夠持續發展的工會,其運作的重心應該要有意識地放在第二象限。他們會投入最多的資源和最優秀的人才,去進行那些「重要但不緊急」的長期工作。這麼做的好處是,當你在第二象限投入的越多,第一象限的危機就會自然而然地變少。 當你透過研究與倡議,成功修改了一條不合理的規定,你就從根源上解決了未來可能因此產生的數十、甚至數百件個案。


        綜上所述,工會委員會的價值軸心,正在於這種穿梭於微觀現場與巨觀政策之間的分析與連結能力。我們並不排斥處理個案,而是將個案視為推動根本性改革的起點與證據。唯有透過這種紮實的運作,將眼前的救援與長遠的改革緊密結合,工會才能真正從一個被動的服務提供者,昇華為一個能主動設定議程、引領教育政策走向的專業社會力量,為全體會員爭取到最根本且長遠的勞動權益。